2015年11月28日 星期六

保守主義或者理想主義?─寫在讀過《成為他自己》之後

因為朋友的推薦,找了《成為他自己》這本書來看。清晰生動的書寫、跌宕辯證的情節,引得我手不釋卷,三兩下翻讀完畢。看完之後,覺得想要說些什麼,姑且把現在的想法寫下來。

先稍微介紹一下,這本書的主題是全人中學。作者劉若凡是全人中學的學生,同時也是三位創校者之一的孩子。他透過自己當年的親身經歷,結合採訪師友的田野筆記,試著勾勒出全人中學的初衷,以及實踐理想過程中的種種轉折。

我可以想像的是,有許多人如果看了這本書,會被書中呈現的種種挫折或者混沌給嚇尿了。書中描寫失序期的章節,我自己都看得口乾舌燥。畢竟嘴砲著人與生俱來的求知慾,高唱以學生為主體的校園自治,這是一回事;看著孩子耽溺在玩樂、暴力,甚至犯罪當中卻無能為力,又是另一回事。

而後半段隨著全人的合法化,權力的天秤從學生自治向教師規範傾斜的過程,又讓人捏把冷汗。雖然全人終究是全人,有許多堅持和思辨,是在其他學校無法想像的(全人校方對教育部評鑑的答辯非常精彩)。但是隱隱然有陣細語在心中響起:「唉呀折騰那麼多幹嘛咧,到頭來還不是要照老路子幹才有效率、才方便呀」。

於是我們得要思索一下:老路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路呢?有效率到底是什麼樣的效率呢?而在這裡,我想要提出一個思索的切入點,那就是保守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區別。到底,全人中學跌跌撞撞的小徑,和主流學校堂堂皇皇的大道,哪個是哪個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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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可能會覺得這還用想嗎?全人中學的辦學,那靠的是拋頭顱、灑熱血的理想耶,怎麼可能算得上是保守主義咧?又或者逆向思考,覺得我又要標新立異,拿保守主義的帽子來扣全人中學的腦袋。這就要讓我先畫條線,界定一下保守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差別。到兒畫下了,問題的答案,也許就順理成章。

先談談理想主義吧。我們常常把理想主義者的價值判斷,和理想主義本身混淆了。打個比方吧,一個人支持廢奴、支持同性婚姻、支持廢死,我們會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。但支持廢奴、支持同性婚姻、支持廢死,就等於理想主義嗎?理想主義本身,其實藏在更後面一點。

理想主義者往往批判種種既有體制、支持種種變革,而在背後支持著理想主義者「相信變革的正當性和必要性」的那個信念,才是理想主義的實貌。這種信念,是相信「人的理性力量,能夠設想、搭建出一個理想的制度,而我們該做的是照著那個理想做」。不相信這件事情,又或者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,種種零星的價值判斷是沒有底氣的。

相反地,保守主義團體如護家盟、國民黨、共和黨的惡行惡狀,也讓保守主義背了不少黑鍋。但保守主義本身並不是反對變革的可能以及必要性,主張人類社會應該凝固在現在這個狀態。這是對歷史的無知、思維上的弱智。這是傲慢的、壞的保守主義,我們不去談它。

好的保守主義主張的,恰好是個更謙卑的態度:我們別吹牛了,以為人(尤其少數菁英)的理性力量可以籌畫、預測一個理想的社會藍圖。人類社會何其複雜,很多基於善意的改革,後來會發展出什麼惡果,我們其實不知道的好不好。不管那些社會藍圖再怎麼高大上,我還是寧可小心翼翼、摸著石頭過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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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下了這條線之後,我們再回頭看看主流學校和全人中學(又或者更寬泛地說,種種實驗教育)的對比,就有點新的意思了。主流學校服膺的教育想像,哪裡是什麼保守主義呀?它恰恰是個理想主義指導下的產物,而且這種理想主義,還是最壞、最傲慢的那種。

國家機器夥同少數專家學者,運用自己強大的理性力量,擘劃了一整套課綱和教育方法論。再透過法規、師範、學程、認證、考試等等公權力,催逼著全體國民上行下效地,照著這套藍圖去走。從國家機器的角度來看,這也是理所當然,就是刷存在感、鞏固權威。你們老百姓不懂沒關係,我是大人君子,我來教、你來學就是了。

全人中學則恰好相反,不是磅噹往地上丟一本厚厚的校規,說這事就該怎麼怎麼幹。而是從創校人極簡的三大天條開始,後來一代代師生透過自治會不斷累積判例、規範,發展出理想教育的樣子。在過程當中,老師展現出來的姿態,恰好是很保守主義的:什麼樣的教育才是最能幫助學生,最理想的教育,其實我也不知道,但是我們可以一起蹭蹭挨挨、摸著石頭過河。

從這個角度來看,保守和理想的姿態就恰好顛倒了:一邊是傲慢的主流教育體制,端著理想主義的架子,吹著自己「什麼都知道」;一邊是謙卑的實驗教育體制,踏著保守主義的小碎步,承認自己「不是全知道」。

話說到這很多家長就不幹了:你做老師的你怎麼能不是全知道呢?不知道不是拿我孩子當白老鼠嗎?我可是繳了學費付你薪水的呀!於是我們就得要退一步想想,教育的意義到底是什麼?我們這一代人面臨的處境又有什麼不同,以至於教育的樣子勢必不能再走老路。

對國家機器指導下的教育而言,先不談洗腦、愚民等等惡毒意圖,即使在最良善的意圖底下,教育也已經退化成甄別人力等第,為人力資源分配服務的罐頭工廠。但是從人類文明的角度來看,教育是確保文明延續、推動文明發展的底蘊。但你想想這事情有多難呀,二十年前受教育的專家學者,要替今天的學子擘劃藍圖、提供教育,好讓他們銜接二十年後的社會、面對二十年後的挑戰。這簡直不可能好不好?

尤其在科技指數發展帶動社會快速變遷的狀況下,這件事情只會越來越難。過去二百年的社會變遷,大過此前二萬年的社會變遷;過去二十年的社會變遷,又何嘗遜於十九世紀至今的種種變化呢?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現實情境,在這種狀況下,端著消費者的架子,要把教育丟給學校、老師,像買一燒餅那樣買個教育、付錢了事,這已經不是傲慢而是愚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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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各種徵兆諭示著人類社會正在劇烈轉型:網際網路改變了資訊流動的方式,從而動搖權力運作的邏輯;自動化技術鬆動了生產線上的人力需求,催逼著一代人另謀生路。在這樣的時代,最明智的姿態絕對不是晃著腦袋裝聰明、假裝自己全知道。碰到這樣的人以老師自居,我反而冷汗直流,因為我知道他肯定是吹的嘛。

反倒是在這種時刻,面對著教育這般茲事體大的領域,教育工作者應該要有謙卑的靈魂,承認自己不知道。承認自己不知道,然後我們在已知與未知的疆界之間, 時時刻刻警醒著自己身負的重責大任, 用保守主義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態,伸腳探路、摸著石頭過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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